中秋节回老家,还没坐稳,姨便打电话过来,让去摘冬枣。我和姨家在一个村,只隔了几个胡同,不一会便进得院来,一眼就望见了那棵冬枣树。果然如姨所说,满树的果子沉沉地坠着,一颗颗圆滚滚的,青黄的表皮上晕着些赭红,像是未施匀的胭脂。夜里刚下过雨,叶片与枣子上都擎着些亮晶晶的露水,风一过,便簌簌地滚落下来。姨说,“这棵枣树还是你家盖新屋时,由于碍事又舍不得砍掉,移栽过来的”,“本来移过来老树没成活,但底下又抽出了新枝,活过来了,现在树上又和原来一样嫁接了长枣、冬枣等等。”
儿子和侄子们早已按捺不住,拿着姨递过来的一件“摘枣神器”——一个长长的铝杆,顶上带着小剪口和布兜,小心翼翼地伸向一簇枣子。他只轻轻一拉,几颗带着湿漉漉凉意的冬枣便落到了兜里。他迫不及待地取出一颗,在衣服上蹭了蹭,便送入口中,“咔嚓”一声,眉眼都笑弯了,连连说:“真甜!”那清甜的滋味,仿佛一下子将秋日的萧索都驱散了。
我看着那件精巧的工具,心里却泛起一阵模糊而亲切的喧闹。我们小时候,哪里见过这等“神器”呢?那时老家的枣树,多是些瘦高的金丝小枣树。到了季节,满树点点嫣红,是我们的珍宝。我们这些孩子,摘枣的法子是最原始的。要么把旧背心使劲往裤腰里一扎,做成一个临时的“布袋”;要么就凭着那一股猴儿般的灵巧,或蹬着摇晃的板凳,或直接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,有时甚至敢颤巍巍地站到矮墙头、房檐边,只为够到那最高处、被阳光晒得最透的一颗。摘下的枣子,并不用容器,只一颗颗地放进背心兜里。不一会儿,胸前便鼓鼓囊囊地坠了一大包,走起路来,里面的枣儿相互碰撞,发出好听的沙沙声。我们便顶着这一胸口的甜蜜与满足,和小伙伴们聚在一起,比着谁摘的枣最红、最大,然后一边吃,一边在枣树下玩着百玩不厌的游戏。那时为了这一口吃食,真是手脚并用,浑身的机灵劲儿都用出来了。
枣子熟得透了,便要“打枣”。这在我幼时看来,简直是一场盛大的仪式。母亲会找出几床旧衣服改成的包袱皮,或是用了多年的旧床单,平平展展地铺在树下的土地上。父亲则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,或轻轻地敲打那挂满果实的枝桠,或用力地摇晃那粗壮的树干。只听得“哗啦啦”一阵响,仿佛下起了一场急骤的、红色的雨。颗颗小枣,如散落的玛瑙,似蹦跳的珠玑,噼里啪啦地落下来,在包袱皮上欢快地弹跳着。那景象,真比过年还要热闹。打下来的枣,要摊开来晾晒。我家房顶上,总铺着一领领秫秸编成的箔(方言读bao),收来的枣子便均匀地撒在上面,任由秋日高爽的太阳和干烈的风,一点点地吸走它们的水分。晒好的金丝小枣,皱紧了皮,颜色成了深沉的紫红,掰开来,能扯出千万缕透亮的金丝。母亲说,小枣浑身是宝,能补血,能安神。它们或被我们当零嘴吃了,或被母亲用来烧枣茶、熬枣粥。而大部分,则被仔细地装进口袋,等着收枣的商贩来了,换成我们兄弟的学费、家里的油盐钱。那一棵棵看似寻常的枣树,在那些年月里,实实在在地是我们家的生活支柱之一。
后来,我离家求学,枣树的模样也在变。不知从何时起,田里那种小枣树渐渐少了,据说是不值钱了。而像冬枣这样肉厚核小、清脆甘甜的新品种,能卖上好价钱。我上中学那会儿,冬枣金贵得很,能卖到十几元一斤,对于庄户人家来说,是一笔不小的收入。家里的树,也顺应时势,被父亲嫁接成了冬枣。记得有一年开学前,学费还没有着落,父母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我和哥哥说:“今年你们的学费,就指着地里那几棵树上的冬枣了,自己摘了去卖,我们可不管了。”我们听了,并不觉得是负担,反倒生出一种“重任在肩”的豪情。冬枣娇贵,磕碰不得,我们不敢用竹竿打,只能搬来沉重的人字梯,小心翼翼地爬上去,腰间系一个母亲用旧布缝的大口袋,一颗一颗,轻柔地从枝头摘下,仿佛摘下的不是枣,而是一颗颗小小的银元。几棵树的枣子,竟真能凑够我们一学期的学费。那时,指尖触碰着那冰凉的、光滑的枣子,心里盘算着的,是它的分量能换回几本书、几支笔。枣的甜,在那时是掺杂了生活的重量与希望的。
眼前的冬枣依旧很甜,儿子的欢笑也依旧清脆。只是那需要手脚并用、费尽心思去获取的快乐,那能将一家人的希望与生计都沉沉挂于枝头的枣树,终究是渐渐隐入往事的薄暮里去了。
我嚼着这清甜的冬枣,舌尖品出的,却是那一缕再也回不去的、复杂而深长的童年滋味。那滋味里,有背心兜里沙沙的摩擦声,有竹竿敲落的红雨,有房顶上铺开的艳阳,也有人字梯上,那个少年指尖小心翼翼的、关于未来的全部憧憬。
微信扫描下方的二维码阅读本文







